[摘要]宏观经济学的新古典化导致其陷入困境,以DSGE模型为代表的宏观经济学模型在理论假定、模型构造以及参数估计等多个方面存在缺陷,导致这类模型缺乏有效的解释力和预测力,这严重影响了宏观经济政策的有效性。近年来一些宏观经济学家对此已经提出了非常严厉的批评。相比之下,另一些经济学家致力于颠覆新古典范式,通过引入有限理性和人的社会性,逐步形成了一种新的宏观经济理论,被称作“行为宏观经济学”。当前,DSGE模型正在接受行为宏观经济学的再造,而行为宏观经济学自身也在重塑宏观经济学的新的微观基础。可以预见,随着不同学科的交叉化日益频繁,一种直面宏观经济现实的新的理论范式肯定会出现。
[关键词]DSGE有限理性认知偏见行为宏观经济学
自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出版以来,①宏观经济学的发展就备受争议。不仅因为对凯恩斯本人思想的解读不同,导致了后来的凯恩斯主义与后凯恩斯主义之争,而且也因为弗里德曼和卢卡斯等人对凯恩斯主义的激烈批评,并最终形成了与凯恩斯主义并驾齐驱的货币主义和理性预期学派。卢卡斯、萨金特、基德兰德和普雷斯科特等人更是构建了宏观经济学的微观基础,从而将新古典范式重新引入宏观经济学,形成了代表新古典宏观经济学的理性预期学派和实际经济周期学派,使得宏观经济学也可以基于一般均衡分析来讨论总量问题和宏观行为。新古典宏观经济学对当代宏观经济学来说至关重要,虽然新凯恩斯主义以竞争者的姿态出现,但其理论内核和凯恩斯主义并没有太多关联,与凯恩斯本人更是保持了明显的距离。新凯恩斯主义与其说挂靠在凯恩斯名下,不如说是挂靠在新古典范式名下,其本质上不过是新古典范式的一个变种而已。从长期看,新凯恩斯主义和新古典宏观经济学并没有明显的差异,只不过在短期,新凯恩斯主义突出了市场非出清,从而为总需求管理政策找到了支撑点。就当代新古典宏观经济学与新凯恩斯主义来说,两者的共性远大于分歧。DSGE模型的形成与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两者的分歧,并且使两者找到了共同的微观模型基础,而这也恰恰是当代宏观经济学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事实上,一些宏观经济学家已经开始反思DSGE模型的危害性,而另一些经济学家则试图再造宏观经济学的微观基础,这些新的努力尝试可能会造就一个新的宏观经济学,这种新范式一定不同于DSGE模型,甚至可以说DSGE模型只不过是新范式的一种特例。但这也仅仅是一种猜想而已。本文将从DSGE模型的争议出发,通过引入行为宏观经济学的新探索,从一个新的视角探讨宏观经济学的脱困之路。
一、DSGE模型的兴起及其局限
自从卢卡斯等人引入理性预期假设,①宏观经济学找到了与新古典范式连接的桥梁,从而踏上了新古典化的演进之路。理性预期学派看似寻求宏观经济学的微观基础,实际上不过是寻求新古典范式的内核构建。只不过传统的理性预期模型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完美,其核心的问题在于,动态一般均衡模型无法处理不确定性,而宏观经济的特征事实离不开不确定性这一关键假定。后凯恩斯主义对凯恩斯主义的批评正是从不确定性入手的,凯恩斯把不确定性放在关键的位置,凯恩斯主义却把这关键的零部件给丢弃了。传统的理性预期学派同样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直到基德兰德和普雷斯科特在传统的动态一般均衡模型中加入了外生的随机冲击,首次构造了现代的动态随机一般均衡模型,②才使得凯恩斯的不确定性假设似乎有了被有效处理的可能。
基德兰德和普雷斯科特把理性预期学派推进到实际经济周期理论(即RBC理论),从而完成了宏观经济学的彻底新古典化。RBC理论的基本假设就是完全竞争市场,且保留了理性预期学派的当事人理性预期假设,在这种情况下,宏观经济总是可以通过价格机制进行自我调整以实现均衡,实际经济对均衡的偏离主要受实际因素的影响,尤其是生产率冲击,③因而经济波动主要源于技术冲击。RBC理论的思想和法玛等人提出的有效市场假说④如出一辙,由于完全竞争市场必然是有效的,所以价格的波动主要来自随机冲击。基德兰德和普雷斯科特发展的RBC理论虽然在模型上看似华丽,但因其理论假定严重偏离现实经济环境而饱受批评,以至于后来的理论在保留理性经济人假定和当事人理性预期假定的前提下,通过引入不完全竞争市场假定和短期市场不出清假定,实现了对新古典范式的更新,这种更新被贴上了新凯恩斯主义的标签流行起来。同时,后来的理论也继承了基德兰德和普雷斯科特发展的校准方法,从而让宏观经济学的理论研究越来越陷入到象牙塔之中。
无论是RBC理论下的DSGE模型,还是新凯恩斯主义下的DSGE模型,核心都是动态随机一般均衡,这种研究范式已经成为当代宏观经济学研究的中流砥柱。⑤DSGE模型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模型简洁,能够把复杂的宏观经济问题归约为微观主体的最优化决策。更为重要的是,和新古典范式一脉相承,市场机制的有效性得以在长期的框架内坚持,而市场非出清则仅仅成为短期问题。但DSGE模型的优点也隐含着其致命的缺陷,最主要体现在这种模型仅仅停留在抽象的理论上,缺乏对宏观经济事实的解释力,更谈不上有效指导宏观经济政策的设计和实施。如克鲁格曼所指出的,DSGE模型根本无法做出与现实相符的有效理论预测;⑥布兰查德也强调,DSGE模型无法让人信服;⑦罗默更是尖锐地批评DSGE模型,认为这种模型是真正让宏观经济学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⑧
迄今批评DSGE模型的人认为,这类模型的致命缺陷在于其理论假定严重脱离现实。这种批评并没有抓住问题的本质。特别是按照弗里德曼的实证主义方法论的观点,假定是否符合现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论本身的预测力。此外,对DSGE模型的批评还出现了另一类偏见,就是只针对这类模型的技术细节加以讨论,而对一个理论体系来说,技术细节仅仅是实现理论逻辑的一个手段,并非理论的内核。可以说,迄今关于DSGE模型的讨论都忽略了更为关键的理论内核问题,这个内核就是宏观经济学理论模型赖以生存的根基。对宏观经济学理论来说,内核体现在微观基础上,有什么样的微观基础,就有什么样的宏观经济学理论逻辑。DSGE模型正因为缺乏一个科学的微观基础,才导致其理论模型缺乏预测力和解释力。
无论是RBC理论下的DSGE模型,还是新凯恩斯主义下的DSGE模型,本质上都保留了新古典范式必备的理论假定,即理性经济人假定和理性预期假定,后者只不过是针对时间决策而言的。事实上,只要理性经济人假定得到满足,理性预期假定就会自动得到满足。这是因为当事人在充分理性的前提下,必然可以理性预期未来所有时点的相关信息,并依据这些信息做出最优化的决策。在跨期决策当中,并不存在时期的局限,多期决策和无限期决策对决策者的理性要求是等价的。给定长时期决策,只要理性经济人拥有经济均衡所需的全部信息,就必然可以做出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决策,这是新古典范式的理论内核,这一内核在DSGE模型中得以充分的体现,自动成为DSGE模型的理论内核。因此,DSGE模型的问题其实就是新古典范式的问题,批评DSGE模型应该针对新古典范式,而不是这类模型的技术细节,否则就本末倒置了。
从理论预测上看,相较于法玛等人发展的有效市场假说,DSGE模型有着类似的理论预测。给定当事人是理性经济人,那么有效市场假说要求当事人能够获得决策所需的充分的信息集,决策本身并不重要。只要信息充分,决策理所当然是最优的。除非经济系统受到意外的冲击,即随机事件发生了(反映了凯恩斯的不确定性的思想),否则宏观经济总能实现有效均衡,对均衡的偏离不过是随机冲击的结果。通过引入随机冲击因素,DSGE模型实际上做了一个理论上的防御,也就是说,这个模型的构造并不依赖于传统新古典理性经济人所要求的那种完全理性,这就意味着理性预期下的理性经济人有可能犯错误,这错误是来自随机事件的扰动。DSGE模型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受到批评者对完全竞争市场的攻击了。但这种理论上的防御并不成功,原因在于DSGE模型依旧假定了经济系统中代表性当事人的同质性,即便这种同质的当事人是理性预期的,并非完全理性的。同质性的假定把理性预期的当事人趋近为新古典理性经济人,从而并没有在理论上有实质性的改变。因为在同质性当事人的假定之下,从个体到总量仅仅是一个简单加总,那么宏观问题也就是一个微观问题,这种看似把宏观和微观一体化的模型处理让宏观经济理论变得更为简洁,但同时也让宏观经济理论规避了经济系统固有的复杂性。①
代表性当事人和随机冲击相结合的做法也显得很荒谬。在DSGE模型中,经济波动主要来自于虚构的外生冲击,比如技术冲击、价格冲击和偏好冲击等,问题在于,这些外生冲击完全独立于当事人行为,因而可以看作是某种随机因素的结果。这样一来,经济波动也变成了外生的,当不存在这些外生冲击时,宏观经济处于均衡状态;只有当这些外生冲击出现,经济才发生波动。而类似技术冲击本身是一种长期因素,既然如此,一旦发生了技术冲击,经济就不仅仅是波动了,而是会长期偏离原先的均衡。这并不符合随机性。而价格和偏好冲击等可以视为短期因素,这些短期因素显然和当事人的行为有关,应该内生于经济系统当中。同样的价格变化和偏好变化,哪些是内生的?哪些是外生的?DSGE模型根本无法说清楚。难怪罗默说,DSGE模型看似有微观基础,实际上这个基础并不存在。②克里尼克也指出,DSGE模型目前不足以刻画真实的经济行为,更谈不上建立一个合理描述经济行为的微观基础。③这种理论上的固有缺陷直接导致了DSGE模型无法有效描述和解释众多经济波动的特征事实。①此外,为了有效处理参数识别和估计问题,DSGE模型引入了校准或贝叶斯估计等方法,同样是因为缺乏一个合理的微观基础,才导致了这些方法天然地表现出主观性太强的特点,它们完全取决于研究者自身的直觉,和经济系统的特征事实毫无关系。这种主观性导致了DSGE模型的研究结果的可信性大幅度下降,或者说得更直白点,采用DSGE模型可以按照研究者的需要来量身定做研究结论,这就完全违背了科学研究的性质。②因此,DSGE模型的许多研究都值得高度怀疑。③
新凯恩斯主义的DSGE模型试图通过引入不完全竞争市场假定来弥补传统新古典范式的不足,但其理论假定依旧高度依赖理性经济人和理性预期假定,这就产生了这类模型内在的逻辑上的矛盾。④不完全竞争市场意味着市场的有效性难以保证,甚至市场的均衡难以保证。而DSGE模型在当事人理性预期下并不会出现这方面的问题。不完全竞争市场看起来更像是强加给DSGE模型的一个外生假定,除了让模型看起来有现实基础外,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的存在价值。之所以存在这种理论上的内在矛盾,归根到底还是和这类模型没有科学的微观基础有关,这也导致痴迷DSGE模型的宏观经济学家对模型方法的渴求远大于对经济现实的观察和理解。如同克里尼克的极为坦率地批评,DSGE模型使相关的宏观经济学家逐渐成为缺乏经济思想的人。⑤罗默甚至说,DSGE模型之所以毛病百出,还雄踞宏观经济理论的顶端,不过是因为卢卡斯、萨金特等宏观经济学家的利己心作祟。⑥按照罗默的说法,崇尚DSGE模型的宏观经济学家并不是出于探求真理的动机,而仅仅是出于通过构建一个有门槛的理论来获取个人名利的动机,本质上说,DSGE模型成了这些经济学家寻租的工具。
当然,DSGE模型也有一些改变,比如引入市场摩擦、引入当事人异质性、引入当事人的适应性学习机制等等。而这些努力一部分看起来是在新古典范式内挣扎,另一部分则试图跳出新古典范式,通过引入新的范式来实现DSGE模型的蜕变。只不过这种蜕变后是否还是DSGE模型的问题还有待观察。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正努力摆脱新古典范式的束缚,这一变革的核心就是重塑宏观经济学的微观基础,而这一切都和行为经济学密切相关。
二、行为宏观经济学已经做了哪些工作?
DSGE模型的关键缺陷在于没有构建一个科学的微观基础,但这不代表宏观经济学理论就没有这方面的努力。和DSGE模型相反,行为宏观经济学致力于重构微观基础,让微观基础有科学的依据,从而有可能引领宏观经济学走出DSGE模型的错误泥沼,走向正确的方向。行为宏观经济学之所以具有如此大的革命性,是因为它的出现一开始就是针对新古典范式的理论内核。传统的宏观经济学在构建微观基础时,高度依赖代表性当事人的跨期决策,在具体模型构建上表现为贴现效用函数的各种形式,但这种处理难以解释社会经济中的异象。⑦行为经济学家通过引入有限理性假定,替代新古典范式中的理性预期假定,从而建立了新的宏观经济学的范式,这一新范式被阿克洛夫在诺奖致辞中首次用“行为宏观经济学”一词命名。①阿因斯理和哈斯拉姆、②弗雷德里克、罗文斯坦和奥多诺休③综述了时间偏好的研究成果。德里斯科尔和豪登对行为宏观经济学模型进行了系统综述。④迄今为止,行为宏观经济学分别从跨期选择模型再造、消费和储蓄理论更新以及经济波动等宏观经济学总量问题的行为解释等多个方面出发,开始尝试重构宏观经济理论,并展示出一种新的宏观经济学理论范式的雏形。
(一)跨期选择模型再造
行为宏观经济学首先从最基础的跨期选择模型入手,在证伪新古典范式的理性经济人假定和理性预期假定的基础上,形成了新的跨期选择理论,这一理论目前已经有取代传统新古典范式的趋势。在这项全新的理论探索过程中,芝加哥大学的塞勒教授进行了开创性的工作。塞勒采用实验经济学的研究方法,设计了一个跨期选择实验,在这项实验中,被试针对某些特定金额的收入,估计不同期限后的等价金额。⑤比如,针对15美元的选项,要求被试估计1个月以后、1年以后以及10年以后的等价金额。这实际上是测试被试针对15美元收入在不同时期的主观价值。实验结果表明,在被试心理估价过程中,15美元1个月后相当于20美元;1年以后相当于50美元;10年以后相当于100美元。这意味着对被试而言,平均来说,1个月的贴现率是345%;1年的贴现率是120%;10年的贴现率是19%。显然,贴现率是非线性衰减的。
塞勒的这个实验结果实际上证伪了新古典范式关于偏好的时间一致性假定。按照新古典范式的跨期选择模型,贴现率在不同时期都是一模一样的,存在一个无限期的内在一致的贴现率。这种贴现率和理性预期及当事人同质的理论假定是一致的。对理性预期当事人来说,能够充分估计未来每一期限的时间价值,从而未来任意两个期限之间的相对价格都是一样的,特定时点不影响当事人的决策,影响决策的仅仅是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偏好。只要给定新古典理性经济人假定,这个时间偏好不受具体时间的影响,存在稳定性和内在一致性。但塞勒的实验结果恰恰证明,当事人存在不一致的时间偏好,即时间偏好是不稳定的,这就意味着新古典范式的理论假定本身存在错误。
对塞勒而言,真实的被试展示出了完全不同的时间偏好:首先,当事人存在异质性,并且无法像新古典理性经济人那样做出时间一致的跨期评价,具体时间对当事人的时间偏好产生了影响。这说明理性预期假定得不到实验数据支持。当事人的这种偏好特征实际上体现了其认知上的框架效应,具体时间点构成了决策的框架,对当事人的决策产生了显著的影响,这正是当事人有限理性的体现。其次,当事人表现出了认知上的确定性偏见。在具体实验数据上体现为,时期越近,被试赋予的贴现率越高;时期越远,当事人赋予的贴现率越低。这种确定性偏见决定了当事人缺乏远见,存在短视,这同样完全违背了理性预期假定。最后,即便在同一时期,当事人针对不同的金额的主观评价也存在巨大差异,即存在“量值效应”。这种效应同样和框架效应有关,不同金额的标的构成了当事人的决策框架,显著影响到其决策,这说明人们计算能力通常都非常有限。
塞勒的开创性工作对新古典范式是一个沉重打击,并引发了众多后续研究,这些研究进一步发现,收益和损失对贴现率也有差异化影响:人们对收益赋予的贴现率相对更大;人们更偏好递增收益序列,厌恶递减的收益序列;每一期的消费和效用不独立,某一期的消费和效用和过去某期或过去多期的消费和效用相关,等等。①莱伯森基于塞勒等人的早期研究结果,构建了全新的行为跨期效用函数,以期替代传统的新古典贴现效用函数,②这个新函数被称为“准双曲”贴现函数。基于这一新函数,可以证明消费在不同时期的不独立性;消费者的确存在心理账户假说;李嘉图等价等经典宏观经济学命题都不成立。
(二)行为消费和储蓄理论
宏观经济学最初是从总需求开始分析的,核心是构建一个关于家庭消费和储蓄的理论。家庭消费无论是取决于家庭的当期收入,还是取决于家庭的持久收入或相对收入,抑或家庭根据整个生命周期进行平滑,核心都在于家庭消费决策和收入总量有关,和收入来源无关。也就是说,传统的家庭消费和储蓄理论中,收入都是同质化处理的。但塞勒在一系列研究中发现,传统理论的这种逻辑存在错误,也得不到相应的实验证据的支持。塞勒发现,家庭的消费和储蓄决策和其具体的收入来源有关,收入来源形成了家庭消费和储蓄决策的框架,这就意味着不同收入来源下,相应的收入水平会表现出各自的消费倾向,即消费倾向具有异质性,这种现象被称为“心理账户(MentalAccounting)”假说。③
塞勒揭示了家庭日常消费和储蓄决策时的一个常识,即人们通常会对自己的所得进行分类管理,比如在现金、活期存款、定期存款、证券投资、不动产投资等多个账户上进行合理配置,从而形成了不同的收入来源结构。给定这一结构,人们在进行消费决策时,会根据流动性大小来依序花费,比如先花零钱,零钱不够了动用活期存款,依此类推。人们总是把长期资产作为一种储蓄,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并实现平滑消费。在这个过程中,家庭实际上完成了两次账户构建:一是获取收入时,家庭会根据不同的收入来源配置相应的账户,比如偶得收入或意外收入通常更多地配置在现金账户上,而工资和奖金等常规收入则会更多地配置在长期资产上;二是家庭会根据不同账户类型主观设定相应的边际消费倾向,比如现金通常被用于完全消费,而其他账户资金则会在消费与储蓄之间权衡,长期资产主要用于储蓄。这两个层面导致了家庭在不同收入来源和边际消费倾向之间建立了某种内在的关联性,从而形成了消费倾向的异质性。由于家庭短期收入的边际消费倾向相对更高,远期收入的边际消费倾向相对更低,家庭在消费和储蓄决策上就恰好展现出双曲偏好的形态。因此,塞勒的心理账户理论实际上是莱伯森的双曲偏好理论的微观基础。
以心理账户理论和双曲偏好理论为基础,行为和实验经济学家构建了行为消费和储蓄理论,以此作为传统消费理论和储蓄理论的替代范式。行为消费和储蓄理论给宏观经济学提出了新问题:假如家庭的边际消费倾向存在异质性,那么简单地依据总量进行总需求管理可能就是完全错误的,也就是说,宏观经济学过去的总需求管理政策效果不好,很可能就是与其对家庭消费和储蓄行为的理解不恰当有关。行为消费和储蓄理论通过引入家庭的认知基础,给家庭消费和储蓄行为建立了一个更科学的微观基础,从这一基础出发,可以探求参与人的认知心理和社会心理对宏观经济总量变化的作用机制。尽管这些作用机制在凡勃伦和卡托纳等人的著作中早就有了初步的说明。特别重要的是,行为消费和储蓄理论能够揭示参与人的拖延、顺从、意志力、心理的内在紧张、诱惑、从众、炫耀等认知心理和社会心理特征对宏观经济的影响,这就为未来构建总需求的微观基础提供了可能性和方向。实际上一些经济学家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探索。
(三)行为经济学视角下的宏观经济波动
微观主体的认知偏见会产生诸多宏观后果,①这是行为宏观经济学的重要发现。早期阿克洛夫和耶伦等人提出了一个效率工资模型,用以解释劳动供给行为。按照这个模型,企业为了激励工人,采取高于均衡工资水平的效率工资,导致产出增加;但效率工资会降低工资调整的灵活性,导致宏观层面劳动市场无法及时出清,从而带来失业。也就是说,通过效率工资模型可以初步解释宏观经济的短期波动,这是新凯恩斯主义的微观基础之一。问题在于,为什么效率工资会导致短期失业和经济波动?这在机制上似乎还很模糊。后来阿克洛夫等人进一步引入企业和家庭的有限理性假定,他们把企业和家庭分为两类,一类是理性预期的,一类是近似理性的。理性预期的企业会准确预期到通胀率,并以此决定支付给工人均衡的工资水平;而近似理性的企业则只能预期到部分通胀率,从而导致这类企业的工资水平偏离均衡工资水平。由于总体经济中的平均工资水平为两类工人的加权平均工资,所以宏观层面的平均工资水平是对均衡工资水平持续偏离的,市场不可能出清,从而菲利普斯曲线呈现出非线性特征。②
按照附加有限理性的新的菲利普斯曲线,在宏观经济中,失业率和通胀之间不再存在单一的关系,而是复杂的非线性关系。传统的宏观经济政策都是基于单一关系的菲利普斯曲线进行设计,目标就是在通胀率和失业率之间做出权衡。而一旦菲利普斯曲线并不存在这种单一关系,简单地权衡通胀率和失业率就可能是完全错误的。根据行为宏观经济学的非线性菲利普斯曲线,传统的相机抉择的货币政策无效,这看似与货币主义和理性预期学派的结论类似。实际上,行为宏观经济学的政策无效性命题并非指宏观经济政策真的无效,而是强调简单权衡通胀率和失业率的政策无效。有效的宏观经济政策需要考虑微观主体和宏观总量之间的复杂机制,而不仅仅是相机抉择的简单化的总量政策。同样,由于微观主体的认知偏见会带来复杂的宏观经济绩效,货币主义和理性预期学派等强调的固定规则的宏观政策同样也会失效。例如,格拉海姆和斯诺维瑞在交错合同模型中引入双曲偏好,发现在交错合同与双曲偏好的相互作用下,货币政策具有长期实际效应。③类似的,福斯特等人分别假定了理性预期、准理性模型(自然预期)和直觉三种认知模式,发现三种预期下的宏观经济波动路径存在显著差异,这就导致宏观经济政策出现明显的分歧和绩效差异。④而罗森巴特-维希把卡尼曼和特维斯基的价值函数引入新古典增长理论,结果发现参与人的有限理性和社会性会显著影响长期增长路径,并且这种影响机制让短期和长期的简单两分法变得毫无意义。⑤
三、结论:宏观经济学的自我救赎
DSGE模型看似精致美好,但由于其自身的理论假定的局限,导致这类模型并不具有有效的解释力和预测力。甚至可以说,这类模型已经成为相关宏观经济学自得其乐的工具,而不是科学研究本身。究其原因,就在于当代宏观经济学无法摆脱新古典化的窘境。新古典化容易让一个理论获得简洁之美,同时也让一个理论丧失科学之魂。即便新凯恩斯主义下的DSGE模型引入了不完全竞争假定,这一变革也并不足以矫正这类模型的错误。这是因为最核心的理性经济人假定和理性预期假定得到保留,而只要存在这两个假定,甚至不完全竞争理论本身是否在长期成立都是一个问题。按照新凯恩斯主义DSGE模型的逻辑,不完全竞争只能是短期现象,而不会是长期现象。事实上,即便在超长期,完全竞争市场也几乎没有存在过。
不完全竞争和新古典理性人假定的内在冲突导致新凯恩斯主义DSGE模型有着与生俱来的脆弱性,经不起仔细推敲。复杂的计算方法和计算机程序掩盖了这种内在的理论缺陷,而经济学家们乐此不疲。所幸一些头脑清醒的经济学家已经开始试图改变这种局面,其中最关键的一步就是重构宏观经济学的微观基础。行为经济学已经建立了新的跨期选择模型与家庭的消费和储蓄利率,让微观基础的重构有了支撑。一方面,行为经济学家自身在尝试建立行为宏观经济学模型,以替代新古典范式;另一方面,迷恋DSGE模型的一些经济学家也开始重视行为经济学家的工作,在DSGE模型中引入行为经济学的有限理性假定。例如,艾格森和克鲁格曼通过假定两种类型的当事人,即有耐心的当事人和没耐心的当事人,来处理当事人的异质性难题;①通过引入有限理性和适应性行为,构建新的计算经济学(Agent-BasedComputationalEconomics,ACE),来解决宏观经济的均衡偏离难题。②而所有这些新的处理恰恰是行为经济学的内容。正如布兰查德所指出的,宏观经济学已经试图从行为经济学中寻求更合理的微观基础构建逻辑,③但这还是DSGE模型吗?新的模型与其说是DSGE模型,不如说是行为宏观经济学模型。这可能是宏观经济理论发展的正道。
不过需要认识到,行为宏观经济学本身也存在诸多局限。首先,行为宏观经济学刚刚起步,还没有形成相对成熟的理论模型。阿克洛夫等人仅仅是采取了近似理性的处理方法,这种方法的好处在于建模方便,但缺点在于,当事人的认知偏见无法得到全面深入的刻画,或者说,阿克洛夫等人所得到的当事人认知偏见对宏观总量的影响可能被削弱了。其次,即便在塞勒和莱伯森的理论中,心理账户和双曲偏好也仅仅反映了收入框架对当事人的消费和储蓄行为的影响,在总量层面上,行为经济学越来越清晰地构建了新的偏好理论,即偏好的微观结构理论,这一理论如何引入家庭的消费和储蓄决策,还有待观察。尤其重要的是,总需求的类别体现了家庭消费和储蓄在不同方面的效应及作用机制。如何建立当事人认知偏见对不同类型总需求的作用机制?这一问题迄今还远没有解决。最后,对行为经济学来说,当事人的社会性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理论元素。这一社会性不仅体现在当事人之间的社会互动关系上,也体现在互动过程中所呈现出的各种社会心理上。社会互动也好,社会心理也好,都会影响到个体行为与总量之间的内在关系,而这一点恰恰是新古典范式最缺乏的。新古典范式把当事人的行为简单加总成社会行为,是严重错误的。但如何加总社会互动和社会心理双重作用下的当事人行为?这无疑是未来宏观经济学理论重构的一个全新挑战。
作者简介周业安,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经济学博士;吴珂,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硕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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