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的一部《红楼梦》道尽世事无常,道尽悲喜交加的辛酸与无奈。一部《红楼梦》故事繁多,且都颇具趣味,值得品读,但倘若读者只关注贾府王公贵族奢靡无度的生活,忽视大观园纯真烂漫的气息,那这部作品就会少许多阅读的乐趣和美学的感受;倘若大观园中只有出身富贵、衣食无忧、多才多艺、美貌智慧俱佳的富家小姐们,则这部作品既落入俗套,又缺失现实意义。因此,曹公独具匠心又笔调从容地塑造了众多平凡而又美丽可爱的大观园丫鬟,她们中的每一位无论从长相还是性格上都独具特色,《红楼梦》也因作者对平凡人物的塑造而产生回归现实、值得反复推敲的价值。历来“红学”研究备受注目,研究的学者以及方向也是不胜枚举;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我们也独辟蹊径,以探讨服饰为契机,研究《红楼梦》中身份低贱卑微的丫鬟群体。
一、丫鬟服饰的“生活美学”
一个时代有一时代之审美风尚,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审美喜好。对丫鬟服饰的美学探討,既关乎整个时代对这一群体的美学要求,也关乎她们个人的审美眼光。
(一)时代审美 贾府是一个封建社会的缩影,由于尊卑等级和礼教的束缚,不同地位的人的服饰装扮也深深地受到限制。这样的限制一是表现在服饰的价值——由于经济原因,丫鬟们普遍穿不起动物毛皮之类的贵重服饰;二是表现在服饰的搭配方面。曹雪芹一方面写实,忠实于社会等级对个人服饰装扮的限制作用。《红楼梦》中丫鬟的服饰和主子相比,在搭配、面料、纹样、款式、饰物、颜色上都有着巨大的差别,这点是符合现实情况的。封建阶级社会中,通过对珍稀宝贵服饰的垄断来巩固道德伦常的“礼制”,形成阶级层次分明的等级秩序,这也是上层对下层的一种统治手段。《红楼梦》中的丫鬟有很多,对个体进行重点描写刻画的却不多,而关于丫鬟服饰的描写则更少,但从几处较少的描写中,我们依然可以窥探一二。在第24回对鸳鸯的衣着描写:“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内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在第26回中,作者借贾芸的视角描写了袭人的服饰:“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鸳鸯和袭人作为大丫鬟,她们的服饰有一定的相似性。另外,在第3回中,“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这里是描写王夫人丫鬟的穿着打扮;第57回中,“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这里是写紫鹃的穿着。几处描写说明,在贾府,丫鬟的服饰有一定的规定,也或者说她们有自己的“制服”。这“青缎背心”的制服意象,既体现了高层统治者对处于下阶层人民“管制”的期许,也象征着封建时代主流的审美原则:下层以上层的审美为榜样——最高统治者为满族,人们的服饰,尤其是这种显赫的贵族之家,连丫鬟的统一制服都比较偏向于旗装。
(二)个体审美 虽然丫鬟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受到封建礼教的种种限制,但整本书仍是以“女儿为最美”为审美基调的。书中所嘉许的女儿之美与其身份、地位无关,女儿们美好的心灵与品格才是她们美的源头,较为朴素的装扮也不会遮掩她们的美;若装扮适宜,美更是锦上添花。
所以,另一方面,曹雪芹也在《红楼梦》中表达了他的叛逆精神,不屑于礼教束缚,追求自然真我的精神世界。他把大观园设置为贾府中难得的一方自由天地,园中的女儿丫鬟们都正值绝妙年华,自然是喜欢打扮梳妆的。因为个人审美喜好的差异,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自己主子审美格调的影响,所以丫鬟们在服饰搭配上还是各有特色的。性格刚烈直爽的丫鬟如晴雯、鸳鸯,她们在丫鬟中的地位较高,个性更加自信飞扬,所以服饰装扮风格更加色彩鲜亮,引人注目。宝玉爱红,晴雯也爱红,以“红小袄”贴身;鸳鸯擅长运用小配饰来装点自己,如“玉色绸袜”配“大红鞋”、“花领子”等,使装扮更有风味。性格低调温和的袭人、平儿,为人处世收敛谨慎,日常的服饰打扮风格普通,颜色素雅。芳官是唱戏的女孩子,见惯了戏服的艳丽与夸张,她在平日的着装上是不可能甘于平淡的,善用鲜艳的色彩:“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柳绿汗巾”“水红撒花夹裤”,体现了她的光彩夺目;还有非常规的首饰:“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展现出她对规则礼法的蔑视;再有较为繁复的发型:“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展示了她追求美好的激情……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出挑打扮以意象的形式共同聚合成作为“艺术家”形象的芳官。芳官是《红楼梦》丫鬟中叛逆精神的象征之一,她目藐平凡,追求张扬与独特,曹公对她服饰描写的“浓墨重彩”可谓充分展现了她的标新立异、冲破世俗藩篱的个性特征。曹雪芹以超越世俗的眼光,无视芳官低贱的戏子身份,尽情写出了芳官作为一名花季少女的天真活泼,大胆自由,俏丽可爱。
总的来说,丫鬟的服饰是由贾府提供的,在材质、样式、颜色等方面是不能和各个主子相比的。但她们也有自己的美,因各人的审美不同,便呈现出不同风格的打扮来。
三、丫鬟服饰的“文学寓托”
《红楼梦》中对丫鬟服饰的描写,不仅展现了时代、个人审美等生活美学的内容,还在小说中起着重要的文学作用。作者对丫鬟服饰描写的安排并不是完全任意的,而有着充分运用其文学功能的考量。
(一)表现场合 一般情况下,人们对服装的选择与其所处的场合是密切相关的,公开场合自然要注意服装的正式或整齐,而在让人心理安全程度较高的私密场合则倾向于选择较为自在舒适的装扮。反理推之,即当人们的打扮较为家常随意时,通常心理防线较低,感性在此种场合做主导;当打扮较为正式时,一定程度上传达着疏远和防卫的信号。在和宝玉单独相处时,怡红院的丫鬟们打扮得大多是较为随意的,这里属于她们的私密场合,宝玉尊重她们,与她们有情感上的深刻联系,所以丫鬟们也不需要担心被束缚。但是别院的丫鬟与宝玉见面时,却绝不会做此种打扮,如鸳鸯到宝玉处寻袭人时穿着较为正式,这表现了鸳鸯对宝玉无声的疏离。袭人在宝玉会面贾芸时的出场奉茶,也是打扮得一丝不苟,既简单又整洁。虽然还是在熟悉的房间里,还是在宝玉面前,但因贾芸这一陌生人的在场,私密场合一下转换为公开场合。我们可以看到,在公开场合下,袭人和宝玉是不会有情感上的互动的。同样,在后期对丫鬟们穿睡衣的描写,也表示了她们所处的场景的私密性。可见丫鬟服饰的选择暗示了小说场景的转变和人物之间关系的深浅。
(二)连贯情节 丫鬟的服饰描写在连贯情节的发展方面也有相当重要的作用,有时候某一样服饰作为暗示性物件告诉读者情节的发展走向,有时候某些服饰或与服饰相关的事件化身情感意向表現或补充着情节中暗含的情绪,起到如脂评所言“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作用。第28回,宝玉与蒋玉菡交换了汗巾,谁知阴差阳错,那天的宝玉正系着袭人的“松花绿汗巾子”,交换汗巾的人实质上变成了琪、袭二人。汗巾是古人用于系内裤用的腰巾,属于相当私密的物件,而两条汗巾的颜色又暗合了“红绿牵巾”之意。借宝玉之手交换的汗巾暗示了蒋玉菡与袭人的一段姻缘。第63回,芳官穿了一件“水田小夹袄”,水田衣是一种“以各色零碎织品拼合缝制而成的服装,形似僧人之百衲衣”{1},第109回也写到妙玉穿过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水田衣与佛家的关联暗示了芳官后来削发为尼的结局。{2}
在小说中,服饰有时甚至化身为意象,尽责地为作者表现了情节中不方便直接或大肆描写的内容,使小说不会在全面展示人物、表现作者态度时于情节的连贯性上受到干扰。如第44回详细描写的服饰相关事件“平儿理妆”。宝玉教导平儿细致地整理了妆容,所用的化妆品不同于市买,都是材质天然的“高级货”。粉是紫茉莉花种研碎而制,用玉簪花棒扑上,胭脂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最后宝玉还为平儿簪上了一支并蒂秋蕙。此处平儿用到的一切化妆品和装饰物都是著名的香花或香味突出的植物,这些香气为读者传达出平儿所具有的人格魅力与美好品德。作者以这些香味浓郁的化妆品为意象衬托出平儿这一形象的“宜人幽香”,避免了直接叙述的无力与枯燥,使读者读来“甜香满颊”,连贯情节的同时也展现了平儿的甜美清俊。
(三)展示性格 在展示性格方面,作者通过服饰展示了丫鬟们个性的差异与相似。如上文提到的袭人与晴雯是性格相反的典型。袭人的打扮以简洁大方、中规中矩为主,这是她“温柔和顺”性格的体现。但在必要的时候,她也会视场合而盛装打扮:“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也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锦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第51回)一身打扮尽是王夫人所赐,显示太太恩德,为贾府长脸,同时表现出她的得宠,令父亲放心。这表现了她的善解人意,在人前顺从、得体、安分随时。
而晴雯则喜用鲜艳的色彩,有时风流俏丽:“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绸子小衣儿,披着头发”,有时穿着随心所欲:“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在某些装饰上甚至过于张扬,不懂得收敛,也因此最后那“不庄重”的外貌和着装:“钗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终于彻底惹恼了王夫人,导致最后被逐出贾府。
小红和司棋是一对性格较为相似的丫鬟,她们都敢于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一个追求事业,一个追求爱情。小红是宝玉的一个四等丫鬟,身份地位较低,却一心想要攀高,她处心积虑为自己赢来了出场:“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的头发,挽着个髻,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第24回)
“俏丽干净”的打扮是小红的精心处理,却也体现了她的爽快利落,在她为王熙凤回话时,我们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她“简明不失气度”的性格特质,她在胆大的同时也聪明心细,用手帕与贾芸暗传心事,却又在表面上有一个合乎礼法的借口,这样的个性自然会得到命运的眷顾。而司棋虽也胆大,却少了份细致的心:“鸳鸯眼尖,趁着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第70回)爱穿红裙子的司棋个性热烈而突出,为一碗鸡蛋羹能带着莲花大闹厨房。在和表哥私会时也丝毫不知谨慎,先是被鸳鸯撞破,再是遗失了绣春囊,引出大观园的一场风波,但面对真爱她一直坚持自我情感,不可谓不刚烈。
司棋与小红在际遇上有相似,结局却完全不同。她们的秘事都被人撞破,都丢了东西:小红是有心,司棋是无意;小红遗帕,司棋丢了绣春囊。两个勇敢的人心思细腻与否在其服饰上有所体现,而这种差别决定了她们的结局。
从生活美学角度来看,曹公既通过丫鬟的服饰表现了封建世界的等级枷锁,又以她们靓丽的审美搭配愉悦人们的心灵。现实的桎梏与理想的国度相互交织着出现,呼应了红楼世界的“假作真时亦真亦假”,加深了“红楼大梦”虚幻的美学内涵。从文学寓托角度来看,丫鬟的服饰描写表现场景、连贯情节、烘托人物性格,加强了小说的文学表现力度,多角度地为《红楼梦》拓宽了舞台,使作品呈现的内容更加丰富,使行文更加精彩绝妙。
{1} 《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128页。
{2} 季学源:《〈红楼梦〉服饰鉴赏》,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9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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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季学源.《红楼梦》服饰鉴赏[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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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颜湘君.论《红楼梦》的服饰描写艺术[J].中国文学研究,2002(2).
[9] 张宇珊.霓裳钗影探红楼[D].四川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
[11] 王倩.三十年来《红楼梦》服饰研究文献综述及前景展望[J].文教资料,2013(32).
作 者:王恬,覃文欣,周守利,周小娟,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2014级本科生;指导老师:张萍。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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