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园林曾经从形式上学习过中式园林,精神上却完全不同。”
中国与西方两个截然不同的园林传统,至18世纪才发生了碰撞,开始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借鉴。
相对而言,西方园林对中国园林的影响很小,虽然圆明园中的大水法、西洋楼、迷宫,明清江南园林中的彩色玻璃、铸铁栏杆都是鲜明的西方物件,但这只是点缀性质的,是园林主所追寻的一点异国情调而已,中国园林的整体风格未被西方改变。而中国园林对西方园林却有较大的影响。英国自18世纪起,发展出自然风景园林(Picturesque Gardens),欧洲大陆也开始修建被称作“盎格鲁—中国风园林”(Anglo-Chinese Gardens)的园林,强调不规则的自然风景。这一阶段,中国园林逐渐为欧洲所了解,在启发与塑造欧洲园林风格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两种园林传统的碰撞显示出哪些深刻的中西文化差别?西方园林的“体”和“用”,受到18世纪这段“东学西渐”怎样的影响?为此,本刊专访了对中西园林比较有专门研究的艺术史学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的布丽吉特·戴诺-兹韦(Brigitte D39;Hainaut-Zveny)教授。布丽吉特·戴诺-兹韦的研究领域为16至18世纪欧洲与东方艺术,形塑城市空间的雕塑与园林是她关注的重点。在北京举行的2016年世界艺术史大会上,布丽吉特·戴诺-兹韦作为特邀学者出席,做了题为《中式与西式园林在空间关系上的差异》的专题报告。
三联生活周刊:18世纪后,法国古典园林开始衰落,欧洲开始寻求新的园林样式,这其中包括中国园林。当时欧洲人对中国园林的想象是什么样的?
布丽吉特·戴诺-兹韦:欧洲人对中式园林的认识,一方面是传统中式建筑,比如塔、寺、亭、桥等,另一方面是山水景观的曲折布置。事实上,通过王致诚(Jean Denis Attiret,1702~1768)神父所言的“蜿蜒的小径”,西方人很快就可以通过布局的蜿蜒来识别中国花园。景观设计不再是规整的、几何式的,而是曲折的、自然的,通过与建筑、水系的配合,使园林中不同位置、角度观看到的画面呈现不同的舞台图景(Tableaux)。正如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1723~1796)所注意到的那样,不同的“景”常常因亭榭等建筑物而打断。“亭”,也恰好来源于动词“停”,意为停留、暂停。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古典园林“借景”的理念也在欧洲得到了应用,即将园林界限之外的自然景观组织到园林视线之中。
由于有文字描绘和图像表现,中国的“文人园”的主要特征并不难被西方人所理解。在我看来,“文人园”的特征被白居易的诗非常好地描绘了出来:“……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
三联生活周刊:18世纪欧洲借鉴中国园林,形成了哪些代表性的作品?
布丽吉特·戴诺-兹韦:有很多,我从低地国家中举三个例子。克罗伊公爵伊曼努尔(Duke Emmanuel de Cro~,1718~1784)的隐士花园(Garden of the Hermitage),位于埃斯科河畔孔代(Condé-sur-l39;Escaut)。他在建造时加入了亭、桥、塔等中国式建筑,用以制造山水景致中的节奏感。同样的思路在位于蒙斯(Mons)的博杜尔花园(Garden of Baudour)中得到了復制,利涅亲王查理·约瑟夫(Prince Charles-Joseph de Ligne,1735~1814)还特别加入了一座寺庙建筑,并且将可以俯瞰整座园林的观景亭(Belvedere)改为了中式亭台的样式。位于布鲁塞尔的勋伯格花园(Garden of Schoonenberg)中,主人泰申公爵阿尔伯特·卡其米尔(Archduke Albert de Saxe-Teschen,1738~ 1822)建立了一座高耸的塔,灵感来源是当时的南京,假山也被引
整刊文本版->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4期
“欧洲园林曾经从形式上学习过中式园林,精神上却完全不同。”
中国与西方两个截然不同的园林传统,至18世纪才发生了碰撞,开始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借鉴。
相对而言,西方园林对中国园林的影响很小,虽然圆明园中的大水法、西洋楼、迷宫,明清江南园林中的彩色玻璃、铸铁栏杆都是鲜明的西方物件,但这只是点缀性质的,是园林主所追寻的一点异国情调而已,中国园林的整体风格未被西方改变。而中国园林对西方园林却有较大的影响。英国自18世纪起,发展出自然风景园林(Picturesque Gardens),欧洲大陆也开始修建被称作“盎格鲁—中国风园林”(Anglo-Chinese Gardens)的园林,强调不规则的自然风景。这一阶段,中国园林逐渐为欧洲所了解,在启发与塑造欧洲园林风格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两种园林传统的碰撞显示出哪些深刻的中西文化差别?西方园林的“体”和“用”,受到18世纪这段“东学西渐”怎样的影响?为此,本刊专访了对中西园林比较有专门研究的艺术史学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的布丽吉特·戴诺-兹韦(Brigitte D39;Hainaut-Zveny)教授。布丽吉特·戴诺-兹韦的研究领域为16至18世纪欧洲与东方艺术,形塑城市空间的雕塑与园林是她关注的重点。在北京举行的2016年世界艺术史大会上,布丽吉特·戴诺-兹韦作为特邀学者出席,做了题为《中式与西式园林在空间关系上的差异》的专题报告。
三联生活周刊:18世纪后,法国古典园林开始衰落,欧洲开始寻求新的园林样式,这其中包括中国园林。当时欧洲人对中国园林的想象是什么样的?
布丽吉特·戴诺-兹韦:欧洲人对中式园林的认识,一方面是传统中式建筑,比如塔、寺、亭、桥等,另一方面是山水景观的曲折布置。事实上,通过王致诚(Jean Denis Attiret,1702~1768)神父所言的“蜿蜒的小径”,西方人很快就可以通过布局的蜿蜒来识别中国花园。景观设计不再是规整的、几何式的,而是曲折的、自然的,通过与建筑、水系的配合,使园林中不同位置、角度观看到的画面呈现不同的舞台图景(Tableaux)。正如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1723~1796)所注意到的那样,不同的“景”常常因亭榭等建筑物而打断。“亭”,也恰好来源于动词“停”,意为停留、暂停。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古典园林“借景”的理念也在欧洲得到了应用,即将园林界限之外的自然景观组织到园林视线之中。
由于有文字描绘和图像表现,中国的“文人园”的主要特征并不难被西方人所理解。在我看来,“文人园”的特征被白居易的诗非常好地描绘了出来:“……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
三联生活周刊:18世纪欧洲借鉴中国园林,形成了哪些代表性的作品?
布丽吉特·戴诺-兹韦:有很多,我从低地国家中举三个例子。克罗伊公爵伊曼努尔(Duke Emmanuel de Cro~,1718~1784)的隐士花园(Garden of the Hermitage),位于埃斯科河畔孔代(Condé-sur-l39;Escaut)。他在建造时加入了亭、桥、塔等中国式建筑,用以制造山水景致中的节奏感。同样的思路在位于蒙斯(Mons)的博杜尔花园(Garden of Baudour)中得到了復制,利涅亲王查理·约瑟夫(Prince Charles-Joseph de Ligne,1735~1814)还特别加入了一座寺庙建筑,并且将可以俯瞰整座园林的观景亭(Belvedere)改为了中式亭台的样式。位于布鲁塞尔的勋伯格花园(Garden of Schoonenberg)中,主人泰申公爵阿尔伯特·卡其米尔(Archduke Albert de Saxe-Teschen,1738~ 1822)建立了一座高耸的塔,灵感来源是当时的南京,假山也被引入。
三联生活周刊:欧洲的园林设计师们是通过何种渠道获得关于中国园林的知识?我注意到你在研究中大量引用了勒鲁热(Georges Louis Le Rouge,1712~1790),他是18世纪欧洲著名的园林书籍出版家,这些园艺书籍如何影响当时的园林建造?
布丽吉特·戴诺-兹韦:勒鲁热和他出版的书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他本身是一位制图家、建筑师和版画家,绘制了大量的园林建筑、地图画作并将之出版。我提到的三个园林,在勒鲁热的作品中都有所表现。勒鲁热在1776年的第一件作品中就显示出克罗伊公爵的设想,即一所被中国式的塔与桥等建筑所环绕的英式花园。这种有蜿蜒轮廓,由果园组成并由建筑物进行分割的园林概念,可以在博杜尔花园再次看到。在勒鲁热的版画中,则可以看到由利涅亲王所做的模仿中式园林的进展。
勒鲁热的书籍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当时的园林设计师们争相购买,以期得到灵感。他的印本《流行盎格鲁-中国风花园》成为许多想要为花园引入中国元素的设计师的教科书。不仅是在欧洲大陆,甚至在莫斯科,他的画作和书籍都受到追捧。勒鲁热本人则是受钱伯斯很大影响。钱伯斯本人到过中国并且曾经在广州居住,亲自参观过多个中国园林,带回了第一手资料。
三联生活周刊:中西园林的差异可能根植于不同的美术传统之中,尤其是对空间概念的理解。中西方绘画的对比中,视点是一个显著的差异。郭熙曾经发展出“三远法”的透视理论,即高远、平远和深远三种视角,但终究不同于文艺复兴透视法。不同的空间观念是否存在对园林的影响?
布丽吉特·戴诺-兹韦:对空间概念的不同理解是造成中西园林差异的主要原因。郭熙的“三远法”非常关键。不仅是郭熙,在石涛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出,他在同一空间中运用了不同的视点和不同的时间。而观赏中国园林正需要不同的视角。多向隧道、桥梁和回廊、隔开景观系统的不同部分的门窗、楼梯等,都让身处其中的观者需要不断改变视角。
在西方,文艺复兴则带来了另一种空间观念,每一件东西都被分配了固定、不变的位置,观察者总是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以一种抽离的视角进行观看。文艺复兴绘画展现出的是观察者在某一特定位置观察到的景象,而不是像中国绘画一样,把人对事物的多角度理解、不同时空下的多面观察都展示出来。西方园林营造也相应呈现出一种抽离感,这尤其体现在我们对位于高处的观景亭的喜爱,它使人与景观保持距离,以固定视角对其进行欣赏。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空间观念差异的背后有没有更深层的文化原因?
布丽吉特·戴诺-兹韦:我认为这体现了两种不同的哲学,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人与世界的关系。在西方,人想要客观地认识世界,把世界作为一个外在对象去理解。而在中国,受道教和佛教思想的影响,人被邀请去融入于这个世界,成为它的一部分,与“道”合一。这两种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导致了园林上的差别。西式园林中人们总是处在景观之外的,与自然保持距离,中式园林中人则融入自然,成为整个景观的一部分。
欧洲园林曾经从形式上学习过中式园林,精神上却完全不同。中式园林的形态是中国哲学的必然推演,道教与佛教传统使得人们追寻一个与现实社会保持距离的精神处所,园林便承担起这一职责,这也必然要求它要呈现出“自然”的面貌,而非规整的人工景象。西式园林的任务则是创造“奇观”,人们在园林中得以进入另外的时空进行游览。中式的山水布局与亭台楼阁即使在西式园林中被运用,也只是作为一种“他者景观”而存在,它们可能会与埃及金字塔和方尖碑、哥特式的教堂、土耳其帐篷和罗马神庙并置。此时,中式的“自然山水”成为园林中“人造景观”的一部分,不再是其本来的意义。
三联生活周刊:园林这一处所,对于中西方园林主们的生活分别意味着什么?
布丽吉特·戴诺-兹韦:首先,在两种文化中,园林都被认为是“出世”的地方,正如陶渊明所说的那样。卢梭和王维也都曾对“隐士的生活”有过描绘。园林得以让人们保持与现实和政治的距离。但同时,在中国和西方,拥有园林的都是贵族,他们借助精美宏大的园林为自己赢得声誉,这一点在中国唐代有明显的体现。在西方也是如此,虽然园林往往远离城市和宫廷,但园林本身是对贵族身份的一种重申,是他们身份、声望和财富的徽章。无论中西,园林都同时存在着“出世”与“入世”这两种略显冲突的作用。
另一方面,园林也是文人贵族们的小圈子进行社交活动和享乐的地方。中國文人在园林中开雅集,同时也举办节庆,西方也是如此,这从舞厅、宴会大厅等配套设施就可以看出。
目前公认的有三大园林体系,东方园林、西方园林和西亚园林。西亚园林以巴比伦和古波斯为起源,影响到整个中东地区,以伊斯兰教风格为主导。东、西方园林则分别以中国和西欧为代表,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形成了迥然不同的样式与气质。
古希腊时的社会中上层就兴建园林以供休憩娱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讲学的哲学学校,著名的Akademia,就在有雕塑、花架、林荫道的园林之中,故而被翻译为“学园”。据史书记载和考古发现来看,古希腊园林就已经是规则式的了。
西方园林再次迎来高峰,是文艺复兴时的意大利。文艺复兴中的诸多巨匠,但丁、彼得拉克、薄伽丘等,都对园林营造颇有兴趣,拥有自己的园林或是发表过对园林审美的见解。城市经济和地方自治的发展使得一批别墅园林被建造,遍布意大利各处。
到17世纪,欧洲各地陷于内战纷争之中,唯有法国经过数代人努力成为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路易十四自诩为太阳王,命令修建欧洲最宏伟的宫殿,凡尔赛宫园林就是在他的亲自设计指挥下建成的。这一时期,造园艺术中心从意大利转移到了法国,形成了法国古典主义风格。在“唯理”哲学下,理性与人对自然的控制成为园林所要表现的内容。路易十四追求绝对君权,在凡尔赛宫的营建中尤其注重对宏大、秩序、规则、比例的强调,而后世园林均受其风格感染。法国园林是建筑化的园林,与古典主义建筑风格高度统一,体现出的是仪典式的排场和人工雕琢的盛装的美。
由于文化传统、城市环境、建筑特征等诸多要素的不同,西方园林可以说自始至终就走在与中国园林不同的路上。相比于中国园林“城市中的自然”,西方园林更像是“自然中的人工”,或可称为“建筑与自然间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