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校建校50周年的庆典上,一幅大型的摄于50年前的师生合影照片赫然在目,从各地赶来的七老八十的老师同学在空白处签上名字,然后寻找并指认照片上的谁谁,谁当年想家哭过鼻子,谁排小品忘了台词,谁考试作弊被抓个正着,谁用油画颜料擦亮旧皮鞋去约会……尽管照片上的少男少女都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沧桑巨变,但纯情不变,人生易老,但青春永远年轻。
哦,母校,我的学习与成长的校园,我的青春与事业的母亲!
校园趣事
这幅照片(上图)摄于母校的教学楼前,风风雨雨几十年能保留至今,其中有一段小小传奇。当年由于条件所限,印了没几张,也只有校长、系主任留存作纪念,文革中都被当作“四旧”扫进历史垃圾箱,奇就奇在摄影班的张元民(著名摄影师,前任上影厂党委书记)在盛行打、砸、抢的“白色恐怖”中,突然在字纸篓里发现了这张已被揉成废纸的照片,也许是出于职业敏感,他悄悄捡起又悄悄看,照片上的老师都被当作“反动权威”打上“×”,这明明是一张绽放老师与同学笑容的珍贵照片,与“历史垃圾”风马牛不相及,于是他壮着胆冒着风险珍藏至今,并由同学张崇基(著名摄影师)用高超的电脑技术恢复原貌,这张照片才能出现在50周年校庆会上,并且作为历史文物陈列在“上海电影博物馆”展厅。每个老师同学手拿这张历尽坎坷的照片感慨万分,一致赞扬张元民这位校友会会长积德办好事,因为他抢救的不仅是一张照片,而是一段意味深长的校园记忆。
说起母校,我本人也有段入学趣事。我的志愿本来是“同济”建筑专业,读高二时被教导主任召见,说是“电影学院”美术系来内招,已推荐我去考试,因为我是校黑板报主笔,画画报头、写写美术字还行。拿了推荐信回家商量,都说从未听到过有这个学校,考试地址也是在从未听到过的西郊“哈密路”。于是,我云里雾里,第二天抱着无所谓的心思乘车到了静安寺,问路才知要换乘57路再转乘74路才能到达这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神圣殿堂”。才17岁的我没有耐心继续探路,正要打道回府却遇上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此人是一起搞黑板报的高三同学,比我高一班,是外招投考“殿堂”的,天天苦练素描油画,攻读电影理论,盼的就是今日一试身手。一问二答,才知“同是天涯沦落人”。但见他一头卷毛长发,一身笔挺夹克,手拎画箱画夹,开口“徐悲鸿”,闭口“达芬奇”,一副艺术家派头,吓得我自惭形秽,急于落荒而逃。可他执意要我同行,哪怕当个陪考陪读陪客也行,最要紧的是“哈密路”他已去过两次,熟门熟路。于是,我就舍命陪君子走一遭,到了“殿堂”,面试笔试,画速写画水彩,我的天哪!出出黑板报还凑合,玩真格的我哪能行,几乎昏头转向了一整天我才脱身回家。哪料“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过了一星期,那位“艺术家”落空,我却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开学上课心中一直纳闷,录取我这个一窍不通的懵懂小子,会不会搞错?壮着胆问系主任卢景光老师(著名电影美术师),他莞尔一笑答曰:“我们要的就是一张白纸,只有白纸才能画出最美的图画。”我怦然心动,下决心刻苦学习报答知遇之恩。
校园生活趣事多多,先说寝室花头经。女同学爱吃零食,各自的小罐罐里都装有话梅、橄榄、粽子糖,虽然都是廉价品,那时却是稀罕物,于是大家交换尝鲜,吃得大家乐呵呵。有的男同学嘴馋,故意路过窗口找话搭腔,准能领赏解馋,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女同学又爱说梦话,寝室一到夜深人静反而闹猛,有的梦中说台词,居然把《奥赛罗》中奥菲利亚的独白背得一字不漏;有的梦中唱歌,唱了几句《喀秋莎》意犹未尽,从被窝里伸出双手为自己鼓掌;有的更逗,上铺在睡梦中讲笑话,下铺在梦境里说相声,一问一答,你笑我乐,弄得室友全醒,她俩却浑然不知,反而责怪别人吵醒了她们。还有一次,一个贪睡的女生从上铺摔下,被室友背到医务室缝了好几针,抬回床铺继续呼呼大睡。男寝室也不安分,有个结巴男生被同室友捉弄,大冷天半夜上厕所被反锁门外,只穿汗背心短裤衩的他冻得瑟瑟发抖,结巴得更厉害。有一回,一只黄鼠狼钻进动画班寝室,这下可乱了套,你抓我追,搅得满屋子一塌糊涂,而且臭气熏天,黄鼠狼放屁专挑动画系,谁叫你们成天与动物打交道呢。男寝室还有一道独特风景:男生看美女。一排窗口正好对准女寝室大门,晚饭吃罢,晚霞夕照,男生争先恐后抢最佳角度,为的是争看那边大门进出的女生,焦点对准的多半是表演班美女,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哪个美女打几分,常常争得不可开交,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后来校友会上老头们一交代,气得老太们责怪:“你们这伙狗胆包天的灰太狼!”其实心里乐滋滋的。
说了寝室说食堂,读书时正逢困难时期,吃饭凭粮票,吃菜凭油票,正在长身子的小伙子常常吃不饱,开伙时间不到就饿得发慌。于是,下课铃一响,个个敲响搪瓷碗向食堂百米冲刺!平时几乎没有肉吃,吃的大多是农村当作饲料的老掉牙的卷心菜,当时都称“光荣菜”,同学们戏称“高级稻草”。胡萝卜算是美味佳肴,吃起来硬邦邦难啃,味同嚼蜡,同学们戏称“无缝钢管”。即便如此,大伙吃得挺香,半斤米饭三下五除二,一碗菜一咕噜下肚,还是没吃够,于是目标对准那只钢精大桶,盛的是免费菜汤,你一碗我一碗一下子就掏得一干二净。有一次,一个表演班男生晚到一步,菜汤没喝到,心有不甘,突然见到还有一锅放在桌上,汤面上漂着点油花,汤底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咸菜头,他二话没说,端起锅就往嘴里倒,喝光见底才知是块擦桌布,而喝下的当然是擦桌水。
青春记忆
第一次校友会在母校召开,这座地处西郊的幽静校舍,面积不大,被称作世上最袖珍的电影高等学府,学子仅276名,校史仅五年,被称作校龄最短的艺术殿堂。50年岁月蹉跎,如今是上海公安专科大学,虽然时过境迁,但校园旧貌依稀仍在。一踏上这片凝结我们青春与欢笑、初恋与暗恋的热土,一颗颗曾经年轻又已年老的赤子之心激烈跳动,一个个步履蹒跚的老头老太热泪盈眶,犹如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到母亲的怀抱,犹如失群的孤雁飞回故乡的老巢,青春记忆的闸门刹那间打开。
首先想到的是建校劳动,这儿除了一幢教师办公的欧式小白楼,宿舍、剧场、教学楼全是我们白手起家亲手建成的,运砖头、砌高墙、搅拌混凝土、高唱劳动号子、午餐啃几个窝窝头、嘴馋了到田地挖胡萝卜吃……往事历历在目。表演班朱曼芳(著名演员)坐了一坐台阶:“这里肯定有我砌的墙。”摄影班朱永德(著名摄影师,前任上影厂厂长)敲敲一堵墙:“当年砌墙的时候,我还是愣头愣脑的16岁小男孩。”美术班斯民三、陆寿钧(著名编剧、作家)踏进当年的课堂:“我们办的班级墙报叫《影苗》,是母校浇灌了我们最需要的第一瓢水……”文学班杨时文(著名剧作家)、孟森辉(著名编剧、前任上影厂副厂长)漫步在宿舍楼旧址,久久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达式常(著名演员)则记忆惊人,他说他们那一届共61名学生,大家戏称“61个阶级兄弟”,谁谁住哪一间宿舍,谁谁半夜打呼噜,谁谁躲在蚊帐里看情书,他至今都没忘:记得最清楚的是全班同学跟随电影《红日》摄制组到横沙岛部队下生活,天蒙蒙亮就出发,来到部队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山芋馅包子,听吃管饱不限量,这可乐坏了要算着粮票吃饭的同学们,狼吞虎咽,一个个吃得弯不下腰,喘不过气,回到宿舍心满意足,傻笑不止。对达式常而言,宿舍还有一段难忘而又浪漫的记忆,他的同班女生后来成了夫人的王文皓,入学后突发重病,面临辍学的境地,这对从小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她来说,无异晴天霹雳,就在此时,学校、老师、同学给予她最真诚的关爱。那一阵子,达式常天天为她煮面熬粥,端水喂药,还朗诵诗篇鼓励她战胜疾病,一碗碗热腾腾的汤面温暖了二人的心,一句句动人的诗滋润了二人的情……有同学逗趣,难怪后来达式常主演电影《人到中年》,为女主角陆文婷“病榻念诗”那场戏演得十分感人,原来早就有了亲身的生活体验。大家款步走进教学楼,“这是导演班的教室”,一句话把大家带入往事的回忆:校长张骏祥在这里讲授“电影导演基础”,把大家领进电影之门;沈浮在这里讲《万家灯火》,像一盏明灯照亮学生的电影探索之路;一向以治学严谨著称的郑君里在这里讲执导《林则徐》的创作体会……导演班于本正(著名导演、前任上影厂厂长)、李歇浦(著名导演)重新坐上课椅,重温当年当学生的情境,一股饮水思源感谢师恩的心情油然而生,毕业后在校长及前辈的言传身教下,于本正拍成了《生死抉择》《走出地平线》《日出》……李歇浦拍成了《开天辟地》《邓小平1927》等电影佳作。石小华(著名导演)也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老师的教诲萦绕于耳际,这间教室正是她电影启蒙的起点,是她以后拍出的《泉水叮咚》《儿女情长》等佳作的发源地。“这是表演班的排练厅”,曾记得那一扇窗是学生对着窗外原野练声的好地方,那一排横杠是抬腿弯腰练形体的地方,那一面大镜子则专门练台词、对口型、吊嗓子,天天清晨“咿咿呀呀”,“咪咪吗吗”的吵醒其他班同学美梦的声音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又记得排练厅演小品,“奥赛罗”与“苔丝德蒙娜”在这里坠入了爱河,“牛虻”在这里挨了“琼玛”一记响亮的耳光,而小个子的“王子”托举不起大块头的“天鹅”,让“天鹅”摔了个倒栽葱,出了个大洋相……“这是动画班的课堂”,“没头脑”与“不高兴”在这儿起步学动画,“牧童”在这儿吹响第一首曲子,学子们在这儿模仿过“黑猫警长”,又在这儿“大闹天宫”扮过“孙悟空”,从学描线开始到角色造型到动画设计,从这儿走出的动画班学生成了美术电影的中坚力量。“这是美术班的素描室”,一句话又把同学的思绪带回50年前的情境,这可是美术班同学勤学苦练、朝夕相处的圣地,我们总是以朝圣的心情进入这里,虔诚地向绘画艺术顶礼膜拜,画“大卫”画“伏尔泰”画“掷铁饼的男子”,画得最多的是“维纳斯”,女神那浑然天成的曲线美,那富有弹性质感的美丽造型,那栩栩如生的情态,一汪如水的眼神,甚至那令人遐想的断臂,都曾让我们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从而生发一种为艺术而献身的宗教信仰。
此时,我情不自禁地瞥一眼站在旁边沉思的董蕾老师(著名画家、电影特技师),她已八十高龄,在这间素描室里教过我们水彩、水粉、素描,带领我们到嘉定写生,赴外景地拍片,又赴日独闯天下,办过多次个人画展,回国后开辟新的画种流派,出版的《乡梓情怀》《回归沧浪》画册在校友会上赠送学生,引起强烈反响。从50年前画“维纳斯”开始,她的艺术激情从未减退,创作灵感永不枯竭,直至大病一场,动了手术后仍不搁笔,右手画画困难就用左手重新学画。哪来的激情?哪来的灵感?我想就来自于母校的沃土孕育,来自于素描室的艺术信仰。大家的视线转向窗外的一片稻田,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就在那儿!”是的,就在那一块空间不大的稻田里,50年前发生过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情——那是个晴朗的上午,我们61个阶级兄弟正在上课,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大家一下子涌向窗口,只见浓烟滚滚,一架飞机坠落,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架“米格”军用飞机,正在操作演练,由于机械发生意外故障,坠落前一直在空中盘旋,那位同我们一样年轻的实习飞行员,不贪生怕死,他不是没有机会跳伞脱险,却选择保护人民生命财产的降落点,这块稻田四周全是民居,包括我们的母校教学楼,结果他选择了死亡,在空地里机毁人亡……当时我们每个同学都心灵震撼,肃然起敬,有的热泪盈眶,有的敬礼致哀。否则,今天我们就不可能在这幢教学楼里怀念青春了。
当大家聚集到剧场,校友会达到了高潮,摄像机镜头对准一张张幸福的笑脸。久别重逢,重游故土,怎能不欢笑?怎能不浮想联翩?大家一个个上台即兴发言,有的向母校汇报几十年来的人生经历;有的向老师倾吐跌宕起伏的事业轨迹;有的用歌声表达对母校的挚爱;有的用诗歌抒发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主持人宋崇(著名导演,前任儿影厂厂长,北影厂厂长)激情洋溢的演讲博得全场掌声:“我们曾经寻找过,因为我们曾经失落。寻找失去的青春时光,寻找那份沉睡多年的记忆,寻找少男少女的纯情,寻找人世间最最透明的水晶般的师生情,我们苦苦寻找了50年,今天终于找到了,它就在母校的土地里,在每一个同学的心中。”是的,青春是需要寻找的,青春也是无法忘记的,此时,宋崇的话锋转到了校友会主席张元民,“摄影班最懂得青春的涵义,最敏锐地捕捉到青春的美丽,以最快的速度把镜头对准了舞蹈学校。”此话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笑声里充满善意满怀祝福又回味无穷。
想当初,摄影班人才济济,风华正茂,帅哥多,脑子活络多,就在这个剧场里,电影学校与不远处的舞蹈学校举办过几次联欢活动,轻歌曼舞满场欢笑,电影与舞蹈是姐妹艺术,邻居学校结下兄弟情谊。谁也想不到,摄影班同学捷足先登,靠的就是专业优势,手中的“秘密武器”照相机,这玩意儿在那时属于奢侈物品,既稀罕又有吸引力,尤其对妙龄少女。于是,帅气的头脑活络者以“课堂作业”的名义大摇大摆地进入舞蹈学校,说是拍肖像照,实际上是选美女,名正言顺地把镜头对准好几朵亭亭玉立的校花。“秘密武器”不仅“杀伤力”厉害,而且持久性强。你想,先是拍,选画面,又对焦,摆造型,一来二去,语言交流,混了个脸熟。拍后要冲洗,这边厢在忙作业,那边厢在等效果,想象的空间已连在一起,胶片冲洗后得看,这就有了第二次见面的机会。胶片看了满意还得印,印成照片欣赏作品便顺理成章成约会,西郊公园就在附近,现成的约会处,一个夸肖像拍得好,一个赞画中人天生丽质,如此一拍二洗三印四约会,恋爱四部曲就此大功告成。“天鹅”与“王子”跳起了双人舞,“白毛女”投入了“大春”的怀抱,这真是“摄影舞蹈成双对,郎才女貌天仙配”。
关于青春,某班还有一则有趣的恶作剧故事。话说男A男B追求女C,二男都自我感觉良好,另两个调皮男看在眼里,精心策划恶作剧,使出浑身解数苦练女C笔迹,再用初恋少女的柔情蜜意写了两封情书,同时邮出,上有约会的时间地点,地点挺有意思,就在母校不远处的“息焉公墓”,这是学生常去写生、拍照之处,当然也是约会的最佳地。二男收到信,各自躲在蚊帐里偷看,激动得一夜未眠。到了约会那天晚上,几位同党早早潜伏在墓碑背后,气氛阴森,乌鸦悲鸣,二男一左一右,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赴约,手中拿着情书与刚采的野花,互不搭腔却各怀鬼胎,等啊等啊,不见心上人的影儿,夜色已深,花儿已没精打采,两张少男的脸表情逐渐变化,由得意而失望,由失望而沮丧,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溜之大吉……师生情深
母校于1959年5月创办,由于电影厂急需新鲜血液,因而校长张骏祥提出了尽快优质“培养电影人才”的办学方针,师资主要来自于上影的专家,授课老师也来自电影界的名家权威,如陈鲤庭、沈浮、谢晋、赵丹、白杨、张瑞芳、孙道临等,课堂教学与拍戏实践相结合,理论知识与上影制片相结合,如此办学最大特色是见效快,培养的学生很快能独当一面,独立拍片,老师与学生在校是师生关系,毕业后来到电影厂又多了一层同事、合作关系,在拍片中“传帮带”,即传承前辈的敬业精神,帮扶学生顺当接班,带出一批栋梁之材。由此,师生感情在创作实践中像河流一样长,像海洋一般深。
师生情深在学校时就蔚然成风,我们这些年轻学子是看着专家老师拍的影片长大的。记得入考面试,有题目“你喜欢哪部电影?”几乎所有同学都回答《十字街头》《马路天使》《聂耳》《林则徐》,都是上影作品,不愧为中国电影的半壁江山。做梦都没想到,入学后一开课就见到心仪已久的明星名流,并成为他们的嫡传子弟,张瑞芳老师讲的第一课是“演戏先学做人”,演《李双双》下农村体验生活,如何赤脚下稻田双肩挑猪粪的亲身感受;白杨老师生动描述拍摄《一江春水向东流》,用水泵抽臭水浜的水当作“倾盆大雨”淋湿戏中角色,大家浑身臭水照样快乐拍戏;赵丹边讲边演《十字街头》中“小广播”到银行轧金子的热闹场面,演《聂耳》如何苦练小提琴;郑君里带来执导《林则徐》的分镜头剧本手稿,每个镜头都构思严谨,角色的戏份、场面的调度都周密设计,那句“每个镜头就像一瓢水捧在导演手中,必须做到滴水不漏”的名言,就是他对学生的谆谆教导;黄绍芬老师讲了《枯木逢春》中的摄影用光,如何运用黑白对比手法表现“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悲凉气氛;著名画家雷雨更有意思,他教我们水彩画,带来一只半导体收录机,这玩意儿当年很稀少,我们不知为何物,瞪大了好奇的眼睛,不知如何下笔,他不声不响,按了一下开关,肖邦的钢琴声飘然响起,原来他是要我们接受音乐熏陶,边画边听肖邦,享受一种独特的艺术氛围;还有位老师令人难忘,当时已80高龄的中国油画开拓者颜文梁,他深居简出不大教课,但一听“电影学校”便欣然受邀。那天他手拄拐杖,由两位学生陪同讲课,说古论今谈绘画,谈笑风生论艺术,还破例带来了自己的成名原作《厨房》,浓郁的生活气息,朦胧的意境色调,细腻的光影笔触,着实震撼了每一位学生……这些老师言传身教,没有空头理论,只授实际经验,他们亲历的创作实践和体会,生动活泼,切实可用,让学生感同身受,起到立竿见影的教学效果,并且受用一辈子。
师生情还体现在日常生活中。那时正值国家困难,物资供应紧张,老师生怕学生挨饿,常常到延安西路的文艺会堂购买专供高知的食品,自己不吃,让给学生吃,贫困学生手捧“高知馒头”,吃饱了肚子进课堂,此情此景至今难忘。导演班有位同学父亲病故,家里陷入困境,颜碧丽老师(著名导演)知情后,不仅为他申请了助学金,而且每个月资助,发工资那天悄悄将10元钞票放进他的课本里,从不吱声,一直资助到毕业。要知道10元钱在那时足够一个人一个月的开销,之中凝结着多深的师生情。美术班有位同学很有绘画天赋,临摹能力特强,一念之差犯小错,仿画公交月票穿帮,事发后他后悔莫及,生怕受处分,哪料系主任卢老师知道后,不仅不处分,反而自己流下同情之泪,觉得学生无钱买月票,是自己关心不够,也资助他到毕业为止。这种人性化的教育比处分要高明得多,以情动人,以情育人,这位同学接受了教训,学习更加发奋,成绩突飞猛进,后来,他把一技之长用在正道上,成为一名文物收藏鉴定专家。这些师生情深的例子胜不枚举,在50年后的校友会上一一回顾,感人肺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遗憾的是这些恩师都已仙逝,我们也都垂垂老矣,只能写此文章表示敬意与怀念了。
攻读三年,到了毕业拍片,师生感情更进了一步,长翅的小鸟学飞翔,更需要老师的培育与指教,电影是综合艺术,各个专业紧密合作,组成各种类型的摄制组,有的拍戏曲片,有的拍新闻片,有的拍艺术性纪录片,我参加的是故事片《出山》的拍摄,自编自导自演自己摄影与美术设计,还记得生平第一次拍外景背起铺盖奔赴苏州洞庭东山的一个小山区,大家打通铺挤在一间棉花仓库,谈剧本,写分镜头,讨论光线处理,研究角色塑造,在带教老师仲永清(著名电影美术师)手把手的指导下,从他设计的《李双双》气氛图、制作图中吸取营养,像小孩学步般敲开了电影之门,当第一批样片在银幕上展示,我们无比激动,老师也为我们高兴。
毕业分配至上影厂,如小鸟飞进一片崭新而又广阔的天地,什么都感到新奇,路过录音棚,我看到曹鹏正在指挥乐队,为某部电影配乐,气势磅礴的音响迎面扑来,一种艺术神圣感在我心中油然升起。来到场地景看拍《霓虹灯下的哨兵》,南京路的各种店铺被搬到这里,连有轨电车也在景区活灵活现,美术师的神奇本领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后又到《阿诗玛》组实习,一进摄影棚,搭置的竹楼布景以假乱真,天片上画的秀丽山水让你身临其境,“阿诗玛”杨丽坤的歌声把你带入诗的意境……是的,电影富有无穷的艺术魅力,它将吸引我付出毕生精力,也将指引我一步一个脚印走向新的起点。
不久,我正式拜葛师承(著名电影美术师)为师,开始了电影美术的职业生涯,第一部戏是由谢晋执导、谢芳主演的《舞台姐妹》,整整一年的拍片实践,我懂得了一部电影从剧本到摄制的全过程,学会了美术师创作的每一个环节:选取外景、收集素材、设计制作图、绘画气氛图,直至搭成各种各样的布景。万事开头难,画第一张气氛图,从导演要求、演员调度到光色处理,葛老师都亲自指点。选第一处外景地,他又领我跑遍了绍兴所有山村的老戏台,爬山涉水不辞劳苦,才拍到最合适戏中情景的各种戏台:草台、竹台、靠山的戏台、傍水的万年台。有了这些铺垫,他就让我独立搭景。记得是一堂旧上海“茶楼戏台”的后门,我选了小马路的一条旧弄堂,搭置了一座挂有茶楼吊灯的门堂,背景可见上海滩有名的“七重天”高楼的轮廓,这堂景得到了谢晋的称赞:“有旧上海味道”,葛老师也为我搭成生平第一堂景而高兴。经历了文革后,我跟的老师是著名电影美术师丁辰,拍的是《渡江侦察记》(重拍片),这部戏堪称师生大聚会,除了丁辰老师带我,还有汤晓丹带包起成,汤化达带于本正,著名摄影师许琦带朱永德,老师们对艺术的孜孜追求、对事业的执着敬业深深烙印在学生们的心中。悠悠岁月五十年,师生情深诉不尽。这种“传帮带”的传统一直在上影延续、传承并发扬。除了上面说的,还有很多例子,谢晋带出了石小华、鲍芝芳,张骏祥带出了李歇浦、应福康(著名摄影师),戈永良带出了陈继章(师生俩均为著名电影特技师),副校长赵明执导《年青一代》带出了达式常、朱曼芳、吴培民……50年过去,回头看看,冷静想想,尽管师辈一个个远去,我们也一个个老去,但这种铭刻师生情意的富有上海电影特色的教学方法,是否值得今人借鉴呢?
恍如隔世
人到老年,容易怀旧,一经怀旧,又易对比。50年虽弹指一挥,但我们与当代大学生相比,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论辈分,当代大学生已属我们的孙辈,如果我们把上面的故事讲给孙辈听,他们要不当天方夜谭,要不当耳边风一风吹,同样有恍如隔世之感。
有人说,我们这代大学生是生不逢时的一代。此话似乎也没错——顺着时光倒流:我们长身体发育的年岁,遇上三年自然灾害;我们走上工作岗位获取知识的年岁,“四清”等运动不断;我们事业刚刚起步、爱情谈婚论嫁的年岁,美好青春被文革荒废10年;待到改革开放百花盛开国家腾飞,我们却力不从心年老体衰,今昔对比,不胜感慨。
想当初,入学电影专科学校的三年,正逢国家经济困难的三年,物资匮乏,副食品供应极其紧张,全部凭票计划供应,吃饭要粮票,买油要油票,穿衣要布票,吃糖要糖票,连吃豆腐吃点心都得凭豆制品票、糕点票,烧煤球炉的煤饼也挨家挨户定点定量供应。曾记得我们早餐吃的是稀得不能再稀的米糠粥,戏称“穷光蛋汤”,上课到一半肚皮饿得咕咕叫,常常溜到农田挖胡萝卜采生蚕豆吃。有一次我馋得发慌,一个人跑到西郊公园的“程家桥”饭店吃了碗只有几根肉丝的菜汤面,为的是不凭粮票。但需高价,结果把母亲给我买参考书的钱全部吃光。当年我们校内盛行吃炒麦粉,它又耐饥又便宜,学生周末回家最要紧的事是用全家省下来的面粉放入锅内炒,干这活计掌握火候挺重要,火旺了要焦,火力不足又容易夹生,各人返校带来的炒麦粉五花八门,有糙米的有小麦的有高粱的,有瓶装的有罐装的有袋装的,放在各自床头,饿了尝一口,馋了吃一口,吃前必须用滚烫的开水冲、泡、调,调起来用匙子搅拌,发出各种杂七杂八的音响,有板有眼,悦耳动听,大家称之“高级点心交响曲”。相比今天的大学生,他们恐怕连“炒麦粉”三个字都没听说过,别说难以下咽的炒麦粉,就连奶油蛋糕、汉堡、牛油、披萨饼,他们都吃腻了。今日的年轻人聚餐属于家常便饭,情人节、光棍节、旅游节,这个节那个节,随时随地进饭店泡酒吧,中餐、西餐自助餐,美味佳肴大快朵颐,我们那时候“聚餐”二字连想都别想,记得大二春节,校长为了改善一次伙食,打了申请报告,千方百计搞来了一些鱼、肉和鸡蛋,让全校师生放开肚皮美餐一顿,那也不叫“聚餐”,“苦中作乐”而已。
说了吃的再说玩的,那年月真的无甚可玩,也无处可玩。
想当年,有的同学想玩乐器,但买不起小提琴,只得用钢丝拉钢锯,“咿咿呀呀”像弹棉花,练得久了,照样能拉一曲“伏尔加船夫曲”。有的同学爱唱歌,找不到歌谱,西洋歌、流行歌又被当作封资修的靡靡之音,只能唱苏联民歌,唱来唱去总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哪像今天“到处莺歌燕舞”:“舞林大会”、“舞林争霸”尽你跳,“春晚”、“达人秀”、“星光大道”尽你唱。想当年,穿着打扮单调划一,别说男同学“蓝黑灰”中山装,连女同学也一身灰不溜秋的老式衣裳,谁穿得花俏点谁就被批评“小资情调”,表演班有位出身富豪的小姐,天天穿打补丁的衣服来上课,倒不是故意作秀,而是真心实意与资产阶级划清界限。说起发型更好笑,女同学短发加辫子,男同学平头加光头,大家很少进理发店,都是买了剃刀工具相互理。美术班有绘画技能,义不容辞学理发,刚开始理不像样,狗爬式、猫啃式不少,戴上帽子遮丑才敢出校门。对此今天年轻人多姿多彩的发型,五彩缤纷的服装,一会儿“时装秀”,一会儿“模特赛”,真有天壤之别。
无甚可玩无处可玩还好对付,无处可约会则更伤脑筋。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恋爱?我们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谈恋爱像搞地下活动,羞羞答答东躲西藏不必说,连牵个手都不敢,一个“爱”字从不说出口,哪像今天的大学生开口“爱”,闭口“性”,流行歌里“爱”字满天飞,连中学生都早恋,马路上拥抱街道口接吻已成一道时尚风景线,娱乐场所遍地开花,约会地更是应有尽有,酒吧、绿地、咖啡厅、舞场、歌厅、电影院,看场话剧有包厢,听听音乐还有情侣座。想当年,我们的约会地则少得可怜,除了几处光秃秃的公园,还只白天开放夜里关门,恋人约会必须在光天化日下接受游人监督。有对恋人同学甜言蜜语忘了时间,被戴着红袖章的“民兵指挥部”逮住,关了禁闭还被当“生活作风败坏”论处。难怪一对对没有去处的恋人都涌到外滩,那儿有一道几十米长的防汛堤坝,成了约会的风水宝地,一对挨一对,像排队买小菜般拥挤,一张张俏脸不敢亮相,一溜溜面朝黄浦江,像躲猫猫似的,仿佛是在与黄浦江谈恋爱,时间长了,这儿就成了名气很响的“爱情墙”。然而,一堵“爱情墙”哪能够成千上万对恋人派用场?于是,一种别有情趣的“电线杆约会法”便应运而生,在大学里悄悄流行,约会者只要约定什么路口第几根电线杆就行。上海滩马路有得是,电线杆数也数不清,只要不出差错,恋人不花一分钱就能相聚,散起步也只需数电线杆,两根电线杆之间距离十米,十个来回,几个小时过去,约会结束,男的送女的回家,下次约会再来数电线杆,省时省力又省钱,岂不乐哉!
50年前后对比,恍如隔世,我们这代大学生不必叹息,怀旧为了赞美现在,展望未来。今日之大学生也不必奇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造化与命运,时代车轮滚滚向前,年轻人的机遇会越来越多,情缘会越变越好,就像我们怀念前辈一样,你们也要懂得改革开放的成果来之不易,值得珍惜。作者:吴本务,本文来自《上海故事》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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