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不仅深刻改变了全球经济、金融和货币格局,而且正在深刻改变人类的经济思想,经济学乃至全部社会科学正在酝酿革命性的变化。我们需要反思和重建经济学的哲学基础。
现代经济学起源于18世纪的欧洲,以英国、德国、法国和意大利为主要发源地,经过200多年的发展和演变,逐渐成为一种居于支配地位的全球性思维模式。追根溯源,西方经济学是西方整体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是西方哲学思维数千年演变和进化的产物。经济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直接来源于西方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西方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或者一般而言的西方哲学思想,有一种特别的精神。哲学家熊十力说:“西洋形而上学是以宇宙实体当作外界的物事而推穷之。西洋哲学的方法是析物的方法,所谓一元、二元、多元等论,则是数量的分析;唯心唯物与非心非物等论,则是性质的分析。此外析求其关系则犹若机械论等等。要之,都把真理当作有数量、性质、关系等等可析。”分析的方法或析物的方法,实在是西洋整个哲学思想和科学思想最基本的特征,也是其最殊胜之处。西方许多著名科学家将西洋科学方法总称为“约化论”(reductionism)。约化论让西洋科学取得令人叹为观止的伟大成就,绝不可轻视,更不可忽视。西方经济学实在是西洋整体哲学思想的支流,其哲学基础和分析逻辑也是秉承约化论的基本意蕴。
概言之,主流西方经济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由五个方面构成:人类行为的自私决定论、经济体系的机械决定论、人类发展的西方中心论、人类认识的实证方法论、政策哲学的自由竞争论。从哲学角度来审视,上述五论就是西方主流经济学的本体论、宇宙论、知识论和人生论。200多年来,经济学演变繁复,流派纷呈,恰如滔滔江河,又如涓涓细流,溯其源流,就是上述五论。
经济科学背后的本体论、宇宙论、知识论和人生论,直接源于西方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17世纪欧洲兴起的科学大潮,彻底改变了西方世界的思维模式,改变了人类历史的演进方向。科学和技术的兴旺发达,不仅让欧洲拥有了征服物质世界的绝对优势,而且让欧洲拥有了征服精神世界的最大优势。那些惊世骇俗的科学发现和发明创造,让全人类叹为观止。欧洲人凭借科学技术的神奇魔力,成功征服全世界。世界观和方法论的胜利或许更加彻底。西方崛起的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以摧枯拉朽、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席卷全人类。一切社会科学和精神学问,包括宗教、哲学、历史、法律、伦理等所有一切学问,无不深受科学方法论的影响。科学思维对经济学哲学基础的影响尤其深远和全面。若要探讨主流西方经济学的成功和失败、优势和劣势,若要为经济学的未来开辟新的方向,我们首先需要总结西方的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才能理解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如何决定了经济学的基本价格。
西方科学世界观的核心就是决定论、机械论或命定论,此为西方学术界的共识。1979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非平衡热力学开拓者普里戈金和助手斯唐热出版的名著《从混沌到有序:人与自然的新对话》,吹响了重新塑造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嘹亮号角。
决定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孕育出许多基本信念。我们将会看到,经济学和几乎所有社会科学命题,皆源自这些基本信念。
决定天地万物或宇宙演变的是自然定律,自然定律具有普适性和永恒性。西方科学的伟大奠基者们始终强调自然定律的普适性和永恒性,他们虔诚追求的科学理想,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图式和普遍真理。
对普适和永恒自然定律的信念,激励无数天才物理学家穷尽毕生智慧去忘我地追寻宇宙万物的基本规律,从而创造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奇迹。的确,物理学家们曾经多次坚信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神秘莫测却又充满无限魅力的终极定律。譬如,19世纪后期,物理学家们非常乐观地宣称,宇宙间的一切皆可以按照连续物质的性质予以解释和推断,物理学的天空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乌云了。然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横空出世,粉碎了物理学家的乐观情绪,开辟了物理探索的崭新天地。原子结构和量子力学不确定性原理的发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摧毁了决定论的信念。
霍金的《时间简史》是有史以来最畅销的科普著作之一。全书激荡着那个意志坚强的残疾天才对自然世界普适和永恒定律的信念忠贞不渝的伟大情怀,激荡着对宇宙演化终极规律不懈追求的豪情壮志。当霍金论及“物理学的统一”时,他满怀信心地说:“在谨慎乐观的基础上,我们可能已经接近于探索自然中集定律的终点。”
霍金将决定论的科学观推到极端。他写道:“爱因斯坦曾经问道,在制造宇宙时上帝有多少选择性?如果无边界假设是正确的,在选择初始条件上它就根本没有自由。”初始条件的确定性加上自然定律意味着我们可以完全准确预测宇宙发生的一切,这当然也包括人类社会,因为人类自身不过是茫茫宇宙的沧海一粟,怎么能够逃脱自然定律的命令和规范?
因此,早在17世纪后期和18世纪早期,自然定律的普适性和永恒性,就一直激励着欧洲哲人去追寻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成就最突出者当属苏格兰启蒙运动的诸位大师。剑桥大学曾经出版一本专著《苏格兰启蒙运动》,详尽说明牛顿科学尤其是著名的力学三定律是苏格兰启蒙哲学家的灵感源泉。斯密和他的老师们坚信人类社会同样存在着与牛顿三定律一样普适和永恒的自然定律,《国富论》的伟大贡献就是发现“看不见的手”原理。斯密为自己的奇妙发现惊喜万分,深信自己已经找到了支配人类经济活动的“自然铁律”。《国富论》因此成为经济学史上最重要的著作,“看不见的手”原理则成为经济学者最根本的精神支柱。
决定论和机械论的基本信念塑造了经济学的基本性格,牢牢统治着我们的理论思维和政策模式。第一,人类社会演变有一个确定的方向。“实现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完美市场制度,欧洲建构主义的理想社会,李嘉图的“完美静态经济体系”,马克思人类社会演变的“五阶段论”,直到20世纪后期所谓的“历史终结者”,皆源自经济学的决定论信念。第二,既然人类经济体系的演化有一个确定的方向,我们就一定能够准确推测人类行为的结果。实证经济学方法论的主旨,就是准确推测经济趋势。弗里德曼的著名论文《实证经济学方法论》,宣称检验经济理论正确性的唯一标准就是预测的精准。事实上,许多经济学者喜欢动辄就以“预言家”自居。第三,数学模型完全支配了经济学,哲学、历史和人文思考退居其次,甚至被完全漠视。近百位获奖者多数都是数学模型高手和数学家。第四,决定论和机械论思维经过复杂的数学模型,终于蜕变成为市场原教旨主义和有效市场学说,它们将市场描绘成一架精巧的机器,总是可以自动迈向完美均衡,给人类创造出最大的福利。市场原教旨主义和有效市场假说是过去半个世纪西方经济政策的理论依据,直接催生了货币信贷扩张、资产价格泡沫、全球经济失衡和全球金融危机。
作者:向松祚 来源:金融博览 2017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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