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道:中国的哲学精神
迄今为止,有关中国哲学史的通史或教材,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算起,已有不下数十种。由于学术界对中国哲学精神缺少普遍的重视和专门的研究,所以人们在撰写中国哲学史的时候,似乎少了一根主心骨,甚至沦为西方哲学概念系统的“中国傀儡”,中国哲学所特有的精神面貌被掩蔽于西方哲学的框架之中而模糊不清。缺少了精、气、神的“中国哲学史”,也就难免要被人诟病,甚至有人怀疑中国古代是否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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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与“中国哲学精神”相关的前期研究
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一些国学功底深厚而又具有西学眼光的学者,在中西哲学的比较中,开始与中国哲学精神相关的探索研究。其中,熊十力、张岱年两位学者的观点颇具代表性。
熊十力先生明确提出了中国哲学的“根本精神”这一概念。《荀子·劝学》篇中有这样一段话:“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螟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熊先生认为,荀子的这番话,足以代表包括中国哲学在内的“东方各派哲学底一致的根本精神”。熊先生认为,“读哲学,如不能融思辨以人体认,则其于宇宙人生,亦不得融成一片”,所以,中国哲学的根本精神,“在由思辨,趣人体认。即由智人,而极于仁守”。在他看来,把学问当作修养,即是中国哲学有别于西方哲学的根本精神之所在。
张岱年先生在采纳了熊先生思想的基础上,从中国哲学的内容实质层面上进行了比较系统的阐述。他认为,中国哲学的特点,重要的有三,次要的有三,共有六条:第一,“合知行”。亦即熊先生所说的“融思辨以入体认”。第二,“一天人”,即“天人合一”,人生的最高理想是自觉地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第三,“同真善”。中国哲人认为真理即是至善,求真乃即求善,穷理即是尽性。张先生明确认为,中国哲学研究之目的,可以说是“闻道”,“道兼赅真善,……求道是求真,同时亦是求善”。第四,重人生而不重知论。中国哲人因思想理论以生活实践为依归,所以特别注重人生实相之探求、生活准则之论究。虽亦言及知识与致知之方,但未尝专门研究之。第五,重了悟而不重论证。中国哲学只重生活上的实证,或内心之神秘的冥证,而不注重逻辑的论证。第六,既非依附科学亦不依附宗教。
张岱年先生还对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观念倾向作了“活的”与“死的”两个方面的分析研究。他认为,“中国哲学中之活的基本倾向六条:第一,中国哲学中的宇宙论,未尝分别实在与现象为二事,未尝认为实在实而不现,现象现而不实,实存于现。第二,中国哲学认为宇宙是一个变易大流,一切都在变易中,而整个宇宙是一个生生不已、无穷无尽的变易历程。然而变易有其条理,宇宙是有理的,一切都有伦有序,不妄不乱。第三,中国哲学始终认为‘反复’、‘两一’即物极必反、对立统一是客观世界的规律,是自然固有的条理。第四,中国哲学的最大贡献,在于生活准则论即人生理想论,人生理想论的最大贡献是人我和谐之道的宣示。第五,中国哲学最注重学说与行为的一致,认为理想的实现不在现实生活之外,而在日常生活之中。第六,中国哲学有一笃实可贵的倾向,直截了当地承认物之外在与物之可知”。张先生说的“活的”倾向,就是中国传统哲学中“历久弥新”,现在看来仍很可贵、适用。这便是中国哲学的活力,也就是中国哲学的精神。
张先生对中国哲学特点的分析,涉及中国哲学的内容实质;关于中国哲学中的“活的”倾向,涉及中国哲学的活力。因此,张先生的上述分析,实际上是从内容与活力两个层面对中国哲学精神展开了系统的阐述。这是张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就已经为中国哲学精神研究所作的贡献。
但是,如此描述中国哲学精神,似乎太过琐细。有人把西方哲学精神概括为“求真”。虽然西方哲学除了“求真”还有许多其他东西,但是“求真”两字,确实既抓住了西方哲学的内容实质,又体现出了西方哲学的神韵。那么,中国哲学精神是否也可以通过很简练的语言来概括呢?实际上,张岱年先生已经提及。他说:“中国哲学研究之目的,可以说是‘闻道’。……求道是求真,同时亦是求善。”我认为,中国古代思想家们研究哲学的目的,不仅是“闻道”,还有“履道”。无论“闻道”还是“履道”,均可归入“求道”。所以,中国哲学精神可以用“求道”两字概括。“求真”还是“求道”,是中西哲学的差异之所在。
二、朝闻道,夕死可矣
道,是中国哲学中最核心的概念。闻道,既是中国知识分子孜孜以求的目标,也是人性修养的最高境界,儒家对道的追求热情,以其创始人孔子的一句话概括,“朝闻道,夕死可矣”。在《论语》中,孔子的许多语录,是表明谈话对象,甚至交代清楚在何种状态下与何人谈话。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了解孔子是如何因材施教的。而“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未作任何说明,显然具有普遍性。同时,也可以感知“闻道”的艰难性。孔子在晚年回顾自己一生“求道”经历时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天命”,指天道;“知天命”,即“闻道”。孔子从十五岁“始于学”,到五十岁“知天命”,经历了三十年时间,求道的过程不可谓不长,“闻道”的经历亦必艰辛。
孔子五十岁才“知天命”即“闻道”的自述并非自谦,详细事迹记载于《庄子·天运》篇中。其一,“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日:‘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其二,“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於
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其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从上引两段文字来看,孔子求道的过程分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从制度名教方面入手寻求道,共花去五年时间;后一阶段是阴阳变化中寻求道,共花去十二年时间。前一方面的研究耗时虽少于后一方面的研究,却是孔子“求道”的目的所在。后一研究则侧重于自然之道,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能触类旁通,资治世事。经老聃点拨之后,孔子在三个月之内便豁然贯通而终于“闻道”,与他耗时十二年的阴阳即自然之道的研究分不开。在向老聃汇报“得道”过程时明确说,他是从鸟鹊鱼虫的风化中领悟道,只有“化为人”才能“化人”。
从孔子自叙“得道”而不离“化人”不难看出,孔子之“道”,乃是社会之“道”,政治之“道”。正是这一原因,他的学生在汇编其语录时,将有关“道”的内容多列于《里仁》篇中,将“道”与“仁”联在一起。这也是孔子弟子深谙孔子之“道”的具体表现。孔子告诉学生曾参:“吾道一以贯之。”曾参心领神会:“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宋代大儒程颢详解:“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体,恕者用,大本达道也。”
“吾道一以贯之”,表明此时的孔子已经进入“闻道”的境界;“一以贯之”,是指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的各种具体之道,都是“天道”的具体贯通。正因为“五十”之后的孔子明白了天道,所以凡事皆能“一以贯之”,由“耳顺”进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达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即大自在境界。只是由于人世热情所致,他与学生论道,多以修身、治国、平天下为话题,进发出的多为与道德、政治密切相关的哲学智慧。
孟子的“求道”路径是,“尽其心,知其性也。知其性,知天也”。孟子讲的“心”,是善心,是与生俱来的良智良能。这种善心,需要每一个人自己不断地发掘,才能完全认识,才能应对万事万物。“尽其心”,就是竭尽全力、充分开发善心的各项功能。通过“尽其心”,达到“知其性”即懂得了人所具有的善心这一本性,也就懂得了天命即自然运行规律。孟子曾告诉学生:“我四十不动心。”“不动心”,相当于孔子的“不惑”。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不动心”,时间都在四十岁。由此推算,孟子壮言“万物皆备于我”时,当在五十岁之后。
孔子的“闻道”,在春秋末期的儒者那里,还是做学问的最高境界;矢志向学的儒者,往往以“朝闻夕死”作为人生追求的最终目标。到了战国中期,儒家已然悄悄吸收了其他学派的思想,孟子开始将儒家的“闻道”与道家的“为道”融合在一起,“知天”只是第一层面上的作业而非终极目的。“知天”,之后还要“事天”。他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存其心不同于尽其心,它是一种建立在已经“知其性”基础之上的自觉行为。养其性,也是在“知其性”基础上对善性的培育与保养。养性的目的,是为了“事天”,顺应天理,按照自然规律行为做事。“知天”是认识,“事天”是实践。知天是“闻道”,事天是“为道”。
儒家的“求道”精神,一直延续下去,到了宋代的儒学更新运动,朱熹提出了通过“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达到“豁然贯通”的“闻道”路径。朱熹等宋儒所格之“物”,不仅有社会、政治、心性道德之事,还有自然物类。因此,在现代西方一些科学史家眼里,他是一位中国中古时代难得的自然科学家。在朱熹看来,自然之物与社会之事中都蕴含着天道,都是“理一分殊”的结果。所以,无论格事还是格物,最终目的都是求天道。一旦认识到了天道,学问就可以“自上面做下来”,行为举事皆可“一以贯之”。他不曾说自己“耳顺”,更不敢说自己“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但是他的心里未尝不这样想。朱熹曾与学生议论朝廷设教官一事时这样言道:“朝廷设教官一事,大未事。后生为教官,便做大了。只历一两任教官,便都不了世事。须是不拘科甲,到五十方可为之;不然,亦须四十五。”为什么主张五十岁方可为教官?因为“五十知天命”。只有知天命即“闻道”之人,方可为教官。后生未闻道之人为教官,难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而误人子弟。这也是朱熹长期授徒讲学的经验之谈。
孔子的“知天命”,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朱熹的“豁然贯通”,是儒家哲学之思的一种境界。正由于达到了这一境界,这三位儒家大师的哲学思想才能垂千年而不朽。
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
道家对于“道”的探索与追求似乎更胜于儒家。“道”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首席概念。在中国哲学史上,老子是第一个对“道”作刨根究底式研究的学者。他是一位早在孔子之前就已经“闻道”的智者,所以孔子才一而再地跑到他那里去问道,从“闻道”的途径,“得道”的体验,乃至于最高的道即“至道”的讨论。老子把“道”分为不可言说的“恒道”(常道)与可以言说的“非恒道”(非常道)两种。“恒道”虽然不可言说,可是老子还是勉为其难作了描述性的定义:“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吾强为之名日大。”“大”通“太”,因万物为天地所生,而“道”又先于天地而生,所以称之为“太”。不仅给“道”下定义,老子还有更详细的描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信。”
道既生成了万物,也便通过万物得以具体展现;不可道的恒道,由此转化为可道之道。有了可道之道,人们便可以感悟不可道的恒道。对可道之道的认识,是通过对具体事物的体察获得的,因为可道之道存在于具体事物之中。道生成了万物,道也蕴含于万物之中,它体现为事物的本质属性,也体现为事物运动变化的规律。老子关于天地万物由道化生而来的阐述,无疑是以“道”取代“天帝”,不仅使得春秋末期开始的绝大多数哲学家远离鬼神,把自己的哲学思辨建立在朴素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而且为这些哲学家们指示了通过具体事物的考察认识事物属性、把握事物变化规律,最终领悟自然之道的“求道”路径。
老子的“求道”,不论文联盟http://仅是对可道之道的认知,对恒道的体悟,更注重在“闻道”之后的“为道”实践。《老子》五千言绝大多数内容在讲如何“为道”,作为周王朝末落时期的“守藏吏”,忧心忡忡的老子首先要向统治者建言如何“为道”。他主张“圣人”治国。所谓“圣人”,是指能按“道”的原则行为做事的人,这样的人做国君,就是有道之君。“以正治国”中的“正”,就是遵循“道”,也就是“法自然”即顺应自然,“无为而治”。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这样一种富有积极进取于其中的“圣人”境界。他以“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喻,阐述无为而治的“为道”精神。在诸侯关系的处理上,老子提出了“知足”与“处下”两条“为道”原则。知足不贪欲,诸侯国之间就不会发生战争;谦下同样是协调诸侯关
系的良方。战争一旦不可避免,就应讲究用兵之道,老子提出了用兵之道的“奇”、“客”、“哀”三字诀。“以奇用兵”,在智慧方面高人一等,出乎对手意料。“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是客气,而是低姿态,是迷惑对方的表象。“哀兵”是一种不轻敌和鼓舞士气的心理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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